第四章 反转-《落花时节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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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当她从“简”姓与简宏成给的书后面的图章中读出简宏成就是那个“简家”的后人之后,她一直瞒着弟弟。她怕弟弟的忍耐力不够,她怕一直对简家人的凶狠念念不忘的弟弟冲动起来与简宏成冲撞,那无疑是以卵击石。而且,她听妈妈的话。虽然她恨死了简家,可是妈妈既然让他们“宥”和“恕”,她只能忍着,即使有时候一看见简宏成,就想起小时候在简敏敏手里遭的罪,她依然不寒而栗。手指头会自动爬到头皮上的一块时时发痒的疤痕,她也忍着。她已学会尽量避开有简宏成存在的地方,避开简宏成的注视。

    可简宏成几乎是阴魂不散地总出现在她眼前,尤其是她被简宏成拖上摩托,被简宏成长途奔驰送回家之后。她总能在人群之中一眼看见简宏成的存在,越来越频繁。而每次,简宏成也仿佛有感应似的,同时捕捉到她的存在。简宏成的眼睛亮得让宁宥害怕,那种害怕,就像搬家第二天的早上,她被唐叔叔的爱人温和地教训时的心情。可她不敢跟任何人说。寝室里熄灯之后的卧谈会上,大家经常是压着嗓门儿叽叽喳喳乱说白天不敢说的事。可宁宥三番五次欲言又止,总是在黑暗的蚊帐中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,不让自己冲动。她唯有在心中强烈地、一再地自我批评,深深地自我谴责。

    星期日傍晚,宁宥与宁恕吃了晚饭,从新家回校。刚到校门,迎面就见简宏成骑着漂亮的自行车匆匆而来。宁恕虽然因为简宏成姓简而心里有疙瘩过一阵子,可后来就忘了,尤其是在全校都钦佩这个打走流氓的高中部大哥哥的前提下,他也喜欢简宏成。再说简宏成看见他总是很亲切,让从小不被重视的他很是受用。这都快成了他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的资本。因此,一看见简宏成,他就大声招呼:“班长!”宁宥想阻止都来不及,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简宏成开心地走近。

    简宏成很是亲昵地揉了一下宁恕的头发,就像平日里对他的弟弟:“也是刚从家里回来?带了什么好吃的?”

    “带了姐姐做的葱烧河鲫鱼,还有榨菜炒肉丝。班长,你带着什么?”

    “书。来,挑一本。”简宏成跟宁恕说话,两眼却总晃到宁宥那边。见宁宥又是退后几步,闲闲地低头站在黑影里,瘦瘦的身影似乎被夜风吹得能飞起来,简宏成知道宁宥躲避他,但以为她只是老封建,因此主动招呼:“宁宥,你也来挑一本?都是书店新进的书,学校图书馆里还没有。”简宏成卖力推销,唯恐宁宥不挑。

    宁宥走前几步,却是拉住宁恕的手,依然垂着眼皮,淡淡地道:“都是新书,等你看了再借给宁恕吧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热情吆喝:“没关系,新书让你们先看了又不会少一个字的。宁恕,别听你姐的,拿着这本,讲火山的,你肯定喜欢。”

    宁恕挣开姐姐的束缚,不仅接了简宏成给的书,还从自行车后座抽出一本世界建筑方面的书,急切地问简宏成能不能多借一本。

    简宏成又是一揉宁恕的头顶,爽快地道:“借你。”然后得意地冲失败的宁宥一笑。怕宁宥勒令宁恕交出书,他连忙踩着自行车跑了。

    简宏成一走,宁恕就举着书在姐姐面前乱晃,笑着道:“偏要借,偏要借,我还要告诉同学是谁借给我的,哼哼,气死你。”

    宁宥冲口而出:“他姓简,别忘了。”

    宁恕继续冲姐姐做鬼脸:“你说过他不是,你说的。啦啦啦,我就是喜欢他,他看上去也很喜欢我啊。哪天他再组织打架,姐姐,你得通知我,我一定要跟去打。不,下次我自己跟他说,你肯定又不愿说。啊,他停在桥边……”

    宁宥警惕地问:“干吗?”

    宁恕将书往姐姐怀里一塞:“我这就跟他说去,我愿跟着他打架。”

    宁宥赶紧一把拖住弟弟。可宁恕现在力气大,使劲掰开宁宥的手指,硬是要走。宁宥急了,压低声音道:“他就是那个简家的儿子。要不是他爸是厂长,他哪来这么富?”

    大是大非面前,宁恕立刻不闹了:“啊?你怎么知道?”

    “我早知道了,所以从来不理他。不,我恨他。”说出“恨”之后,宁宥发现心里的自责似乎减轻了,因此,她加重语气,补充道,“我恨那家人,每次阴天头痛的时候,更恨。我们都要拒绝简宏成发过来的糖衣炮弹,不能被他的小恩小惠收买。但妈妈既然说了要宥、要恕,我们只好避开他,当他是空气。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?”

    宁恕一时适应不过来,喃喃地道:“可班长看上去人挺好的啊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他还不知道你是谁。你躲开他,别让他知道你是谁,要不然我们两个都得玩儿完,就像过去一样,别说搬家了,可能书都没的读。”

    宁恕听了,在黑暗中一激灵,立刻想到小时候所见简敏敏打砸抢那恐怖的一幕幕。他连连点头,答应从此再不接近简宏成。

    而宁宥在弟弟面前表达了鲜明立场之后,终于放下心来。她可没叛变。

    这会儿,宁宥转动着手机,若有所思地对儿子郝聿怀道:“刚才火车站遇见的那个胖子,也是我的高中同学,跟田叔叔和陈阿姨一样。”

    郝聿怀完全不关心,只哦了一声,反而焦急地说别的:“绿灯还有七秒,哎哟,啊,冲过去了。我算算这一冲的时速是多少。”

    宁宥失落地看着儿子,鼓鼓腮帮子,还想说什么,可儿子正仰天计算呢,她只好闭嘴。她想说的是,简宏成一直对她很好很好,好得她终于放弃了立场。

    宁恕周一的早晨是乱糟糟开始的。

    睁开眼睛,是全然陌生的环境。即使酒店式公寓的配套再齐全,拎包入住再无麻烦,可一想到入住的原因,宁恕便困意全无,完全不想赖床。

    宁恕恹恹地取出枕头下的手机,原本不过是切换一下状态,将静音转为铃声,却一眼看见他姐姐半夜发来的短信:“忘了告诉你,我和灰灰回上海出站的时候,有人对着我们狂拍照。”宁恕顿时软了,缓缓地又靠回床头,看着短信发呆。拍照的是谁?毫无疑问的是,拍照目的是针对他昨天发表的那通辩解。而剩下的问题只有,照片将在什么时候、什么场合抛出。

    宁恕两只眼睛几乎能看见自己身上绑满了定时炸弹。他心里很清楚,当炸弹爆炸的时候,那影响力必然远超那段视频。

    谁拍的?

    宁恕不得不打破昨天短信中“最后回你一条”的约束,不仅回了,而且还是直接打宁宥的手机,问究竟是谁拍的。

    宁宥给的是昨晚就想好的答案: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宁恕硬着头皮只好再问:“谁知道你回上海的时间?”

    宁宥明知故问:“意思是你还没被爆料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宁宥道:“既然拍照的人还没出手,他们应该是权衡你下一步的动作后再做决定吧。你想想呢?”

    宁恕吃了个哑巴亏,张嘴还想问,可想了想,怏怏地挂了电话。

    郝聿怀背着书包蹿进蹿出的,一会儿忘了拿这个,一会儿忘了拿那个,见妈妈讲完电话,立刻问:“我们一起出门吧?”

    “不行,今天你乘公交,我得去奶奶家拐一趟。她前天就说有事要跟我当面商量。一定是你爸爸的事。你奶奶和爷爷一定是很着急,肯定巴不得早点儿见我,我就不拖到下班后了。对吧?要多为别人着想。”

    郝聿怀却只是一个“噢”。

    宁宥狐疑地问:“你不多问几句?”

    “爸爸做坏事的时候,没想过我们好不好,我还在犹豫要不要为他着想;奶奶为了做坏事的爸爸来麻烦没做坏事的妈妈,我也在犹豫要不要为奶奶着想。就像昨天我们离开外婆家,我就没跟外婆和你弟说再见,我得告诉他们我很生气。妈妈,你可以学我。”

    宁宥温柔地解释:“可是奶奶身体不好,爷爷高血压,还有外婆,他们年纪都大了,有时候得让着点儿。”她一边锁门,一边说,与儿子一起出门。

    “可妈妈你胆子小,力气小,太累的时候会头痛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有这么糟糕?”宁宥不禁心虚地看看邻居的房门,“你妈好歹是副总工呢,还是大公司的。我只是觉得,一家人之间别计较太多了,是吧?”

    “要计较。他们要是爱你,才不会总让你让着他们;他们要是不爱你,你也不用爱他们。你要是不爱他们,我不怪你。你得计较啊。”

    电梯来了,宁宥见电梯里有人,就不再说什么。但她忽然感觉小手指被钩住,低头一看,原来是儿子的小手指钩住了她的。这是他们母子间的小秘密,拉钩意味着达成一致。宁宥心里温暖,连忙弯起手指,与儿子郑重地拉钩。郝聿怀这才满意地笑了。等两人在路口分手,他还是叮嘱一句:“说好了哦,别让爷爷奶奶欺负啊。”

    宁宥想到儿子就笑眯眯的,什么弟弟的破事之类的,已经影响不到她。即使到婆婆家商量郝青林的事,也影响不了她的心情。她笑眯眯地敲开了婆婆家的门。

    郝母开门就满脸堆笑地道:“昨天回来很晚了吧?本来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的,总得休息休息。这一路上赶火车的,两个人的行李都得你背着,太辛苦。”

    “还好,灰灰背着他自己的行李。上星期灰灰还替我买大米呢,把我吃惊坏了。”

    “唉,青林要是不进去,你们母子俩也不用这么吃苦。那都是该他干的活儿。”

    宁宥一听,心里立刻警惕上了。她一边小心提防着,一边道:“还好,还好,有灰灰呢。”

    “灰灰……想爸爸吗?”

    宁宥若无其事地道:“刚刚和他分开时说的就是灰灰爸呢。”

    郝母一听放下心来,这才小心翼翼地道:“都盼着青林能早点儿回家呢。那个……顾维维……不知怎么找到我们家来了,我得通报你一声。你知道她吗?”

    宁宥心里立刻有点儿线索了,她装傻问:“青林让她来?”

    郝父从主卧探出脑袋看看,又缩了回去,一脸忧心忡忡。

    郝母也是一脸为难地道:“她自己摸上来的。她说她有证据证明青林的清白,但要我们答应她一个条件。她透露了一点儿证据,好像有点儿眉目。”

    宁宥不禁气得笑了:“她希望我离婚,让出位置给她?”

    “那倒没有。她想都别想,我们也不允许。她只是提出,你在你们公司当众向她道歉,她就拿出证据洗清青林。我们想与你商量……”

    宁宥冷笑:“她?她跟你们说的是前几天还到我公司闹,被我报警让检察院抓了她的事,是吧?她要是手里有证据,早在检察院就拿出来择清自己,顺便择清了郝青林,还等得到现在来跟我谈条件?”

    “可……可万一她真有呢?”

    宁宥心里清楚,郝家二老摆明了肯为了莫须有的证据要求她做出牺牲。她一怒之下,指桑骂槐:“她顾维维不是口口声声说爱郝青林吗?她怎么不担心把我逼急了,我落井下石呢?谁手头没一两个证据啊。”

    说完,宁宥便甩手走了。郝父想从屋里赶出来劝说,已经追不上。二老在屋里后悔,更是担心不已。

    宁宥气冲冲地走出郝家,旋风一样地刮进自己车里。郝父的电话已经追过来。电话里,郝父好声好气地道:“宥宥啊,这事是青林妈糊涂了,她心急儿子……”

    宁宥打断郝父的话,正色道:“这事灰灰奶奶做得确实糊涂。大难临头,本该是大家一致对外的时候,有外来宵小试图趁机浑水摸鱼,谁碰到,谁把关,不让宵小有可乘之机才是,现在却是自乱阵脚,把我这个不姓郝的先抛出去,我很心寒。”

    “宥宥,别多心,我们不是这个意思,只是跟你商量个对策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的转达已经表明你们的态度,何必呢。”宁宥挂断了电话。回头一想,原来还是儿子看得明白。

    亲妈如此,亲弟弟如此,更遑论郝青林与郝青林父母了。宁宥灰心丧气之余回头看看,幸好还有儿子,不,还有同学、朋友也是无条件维护她。宁宥呵呵一笑,知足了。她挺起腰杆,给顾维维打了个电话,约请见面。

    宁恕想到他有很多事要做,暂时却又无从着手。可身后有虎狼步步紧逼,容不得他停下喘息。宁恕有些无心工作,怎么都无法专心看案头的材料。他看似笃定地指挥谁干什么,谁与谁联络,可他心里一团糟。他在心烦意乱之中,写了一个“忍”字,又耗时耗力地细细用钢笔描成粗体,放入抽屉,方便自己随时警醒。

    好在新的一周,新的开始,幸运降临到了宁恕头上。他的老同学呼着“好酒哥”,将简宏图的“宏图公司”的资料发到了他的邮箱里。宁恕连忙打开文件来看。对着电脑屏幕,宁恕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,总体惊讶大于其他。他看了好一会儿,心里的疑点越来越大。即使公司的工作也是火烧屁股地追着他,他却再也坐不住了。他必须立刻回酒店公寓,再度有针对性地检查一遍储存的偷拍录像。他仿佛看见曙光就在前头。

    即使心里忐忑得就像揣着十七八只野兔,宁恕走到外面大办公室,还是先将小童支去市政府办事,不让小童在他无心把持的真空环境里乘虚而入。这一切,宁恕做得得心应手。

    但宁恕在地下车库遇到了无法应付的人:他妈妈的小两厢车正正地停在他的车子前。宁恕一看见就远远地止步了。可他走也不是,站也不是。他妈妈的车子灯一闪,已经冲着他开来,完全由不得他。

    宁蕙儿将车刹在儿子面前,黑着脸道:“你还真搬出去住,不怕你老娘一晚上不合眼?昨晚住哪儿?”

    宁恕心虚,可他心急火燎地要去求证,真是一点儿时间都不愿耽搁:“我昨晚问朋友租了酒店公寓,住得蛮好。妈,我要出去办事,很急。回头我忙完了立刻找你。”

    “带我过去看。你再急也得先带我去,否则你老娘气急攻心,一口气接不上来,你这辈子再见不到你老娘。”

    “妈,我有事,真有事。你看我还背着电脑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有事我就跟着你,跟到你没事为止。昨天一个个招呼都不打就走,当我家是公共场所啊?晚上都不给我个电话报平安,都想干吗?不认老娘了?带我去看你的公寓。”

    宁恕被骂得没办法,只好钻进老妈的车子,指挥老妈开车。

    宁蕙儿见儿子上了车,气就没了,仔仔细细地打量一下,见儿子没伤到、没蹭破的,就放心了,将一只密封盒递给儿子:“早饭吃了没?盒子里是葱油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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