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旧事-《落花时节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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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宁宥从布帘子下看到很多脚丫子,男人的,女人的。有人踢飞了热水瓶,有人抓起热水瓶往布帘子里扔。热水瓶被布帘子一挡,哐一声,掉在宁宥眼前,滚烫的热水直奔姐弟而来。宁宥吓得忙推弟弟挪窝,不知不觉头露在外面。正好,有人大手一挥,扯下帘子。

    顺着一下子透进来的亮光,来不及躲的宁宥忍不住抬头一瞧。而扯帘子的男人也正好低头往下看,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。那年轻男子一愣,立刻飞快地将扯下的帘子草草一团,正好扔在宁宥头顶,铺天盖地地将宁宥遮住。那男子道:“里面没东西,只有张床。好了,走吧,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女人嘶哑的声音道:“我要烧了这家!我要烧了这家!火柴呢?谁吸烟带火柴?”

    还是那男人道:“算了,这房子连着隔壁,烧起来隔壁不相干人家也会被烧到。走吧,你爸该出手术室了,需要你照料。”

    “不,张立新,你别拦我,我没完,没完!”

    “简敏敏,够了!”男人喝止后,显然是抢夺下了什么。

    “好,不让我烧,不让我烧是吧,我……恨你!恨你!恨你……”女人吼得歇斯底里。

    宁宥不知道那女人恨什么,她不敢动,更别说探头看了。她最大的注意力都放在捂住弟弟的嘴巴上。她只听见撕书的声音。

    那群人终于闹哄哄地走了,宁宥又等了好久,听得没声音了,才敢钻出布帘子瞧。她见到一地的狼藉。弟弟也爬出来,看着地上的狼藉发呆。宁宥想到了什么,又钻回床底下摸出书包,翻出新华字典。“jian”,宁宥轻轻念着这个音,翻到这一页,好多字读“jian”。宁宥不知该是哪个“jian”,只知道将这个音的字都认下来。等妈妈回来,她已经在昏暗中带着弟弟认了七个“jian”字,而妈妈手指直指向“简”。宁宥和宁恕齐齐地将这个字记住了。

    简,爸爸杀的那个厂长姓简,带头来砸崔家的女人姓简。妈妈说,简敏敏是简厂长的女儿。

    宁蕙儿哭过,但当着孩子的面,她没流一滴泪。她一声不吭地打包各种没被砸坏的细软。灯泡早被砸了,屋里没一丝灯光,全靠一支蜡烛头烧出的火光照亮。宁宥被安排管束弟弟,别在玻璃碴满地的屋里乱走。她看到妈妈拿扯下的布帘子包住被子,忍不住问:“妈妈,我们晚上不睡了吗?”

    宁蕙儿简单明确地道:“我们不能住这儿了。你们爸干了件大坏事,以后简家的人可能随时来砸,我们都没话说,只能躲着。”

    那一夜,崔家连夜搬走,先搬到外婆家去,是唐叔叔骑着三轮摩托车来帮的忙。

    宁宥还记得坐在妈妈自行车后面穿过半个城市,终于跳下车时,生了冻疮的脚底碰到地面,针刺般地疼。而宁恕乘摩托早到,小小的宁恕也在一天之内懂事了,竟然帮着往外婆家里搬东西。

    等唐叔叔告辞,宁宥见妈妈终于对着外婆哭了,哭得撕心裂肺的。

    而今天的宁宥一个人默默地对着黑夜流泪,什么都想,什么都不想,却又睡不着,脑子里乱哄哄的,嗡嗡作响。

    耳边似乎听到电梯门开合的声音,她不禁一惊,静下心来听,声音又没了。宁宥忍不住急切地支起身子,在黑暗中看向房门的方向,希望听到随后而来的房门被打开的声音。可静待良久,再没有声音响起。宁宥心中升起失望,正要钻回被窝,忽然呆住了。这情形好熟悉,两年前郝青林出轨的那阵子,多少个夜晚,她在椎心的失望中等待,等待电梯门开的声音,等待家门打开关上的声音,等待那个不愿回家的人。这套路好熟悉,今天想起,睡意全消。于是,她不免想到下午她揭发郝青林贪污的钱可能是与小三共享时,郝青林似乎要吃了她的样子。她今晚一直避免回忆这一幕,可这一幕还是席卷而来。

    宁宥扭头看看依然沉睡的儿子,想了想,抓起手机,隔着棉被将早上起床的闹钟设定消除。这时,她才忽然想到,一整夜光顾着揪心儿子的反应,忘了处理郝青林的大事。她说好要发给田景野的邮件没写,公婆那儿没通知,宋总那儿没去打听一下事情办到了什么地步,更别说去找郝青林单位里那些难兄难弟的家属,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。她只专心在儿子身上了,完全顾不上处于危急的丈夫。黑暗中,宁宥不由得似笑非笑,一脸玩味。她心知,这一切虽非故意,可已经足够说明郝青林在她心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。而若是让郝青林知道此事,毫无疑问,必然认定她是蓄意报复,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,隐忍两年,今朝出手。什么时候起,夫妻关系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了?

    她更睡不着了。确认儿子睡得很沉后,宁宥悄悄起床,将自己关在客用洗手间里,坐在柔软的织锦软垫化妆椅上,冷静而娴熟地做起各种面部保养。蒸汽“咝咝”地喷在脸上,宁宥闭着眼睛,正确无误地摸到毛孔清洁器,等蒸脸步骤停止,清洁毛孔的步骤便顺势跟上,中间绝无间断,另一只空着的手则是轻轻做起眼部按摩。

    宁宥毫不吝啬对自己的爱护。

    简宏图被闹钟叫醒,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飞快起床,飘到洗手间的时候,连眼睛都还没睁开。哥哥在的时候,打死他也不敢睡懒觉。摸到牙刷时,撞翻了牙杯,异常的响动终于将他惊醒。他捡起杯子愣了会儿,赶紧先去探哥哥的动静,才出门,便见对面的书房门洞开,简宏成对着电脑不知已坐了多久。

    简宏成听见小响动,扭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招呼简宏图走近,才轻声道:“大姐在楼下,我没让她看见就回头了。你给她钥匙了?”

    简宏图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:“怎么会?只四个人有钥匙——你、我、妈和钟点工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道:“噢,那应该是问妈拿的钥匙,大概也是从妈那儿听说我在,大清早逮我来了。你等会儿下去告诉她我还在睡觉。”

    简宏图撇嘴:“她现在知道她姓简不姓张了?她来干什么?”

    简宏成道:“不知道。晾着她。但你得下去一趟,让她知道我们已经起床。对,就这么蓬头垢面地下去,逗她一下,她才会心急。她最怕等,越等心里越没把握,最后肯定不打自招。”

    “她会不会吃了我?她到底来干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真不知道,所以逼她自己暴露出来。下去吧,我压着场子,她不会吃你。”

    简宏图简直跟上刑场似的蹭下楼去,蹭到第二截楼梯就忍不住停了,因为大姐简敏敏听到响动,两眼如电一般扫了过来。但他很快想到,今时不同以往,大姐再不可能摁着他打他屁股,他才干咳一声,装作镇定地往下走。可简敏敏一直逼视着他,令他心里很没底。

    “老二呢?”简敏敏果然心急,先发制人。

    简宏图装傻:“你怎么进来的?我昨晚反锁的门。哦,哥给你开的门?那你不会逮住他啊,干吗问我?”简宏图话音未落,只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冲着自己飞来,连忙抓住,展开一看,却是一条女用内裤。简宏图不禁笑了,幸好昨晚没被哥发现这条他不知哪个女朋友落下的内裤。

    简敏敏厉声道:“少废话!叫他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自己上去嘛,哈哈,又没人拦你。”

    简敏敏霍地起身,可又一声不吭地坐下了。见此,简宏图一颗提着的心落下,笑嘻嘻地回去二楼,一边乱糟糟地喊:“咪咪,嗲精,要不要来拜见我大姐?”

    简敏敏开始觉得不对劲:“老二到底在不在?”

    简宏图反正已上二楼,刺溜一下拐弯不见了,不理大姐的焦急。可他立刻就被哥哥抓进书房。简宏成有点奇怪,大姐为什么老老实实待在楼下,早知如此,刚才他也不用龟息在书房不敢动弹。在他逼问下,简宏图吞吞吐吐地交代:“有次晚上……大姐是保姆放进来的,一来就蹿上二楼……看……看见我跟……跟朋友,都没穿衣服。汇报完毕。她以后再也不敢乱上二楼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闷笑,想得出当时的尴尬。在简宏成的授意下,兄弟俩将门一关,各自忙碌,全都不理楼下的简敏敏。

    简敏敏以反客为主的姿态坐在一楼客厅,甚至还侧身背对着楼梯,以示其简家大姐之风。可老三一去不回,再等,索性连楼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没了,简敏敏狐疑起来。如果老二就在楼上,有老二撑腰的老三一定跳得很,怎么肯躲在二楼不下来?难道是老妈家的保姆谎报军情?她心头焦躁起来,不知不觉,坐的角度开始偏移,渐渐朝向楼梯。

    而简宏成在楼上书房里忽然想到他出资买这间别墅,又出资请朋友装修时曾安装的防盗监控,便打开来仔细观察老大的动静。

    三姐弟中,是老三简宏图首先坐不住,抓耳挠腮了一番,便打开房门,探出脑袋,观察动静。见二楼什么人都没有,他便轻轻溜进书房,站到简宏成身边。连他这个主人都不知道家里书房还安着监控这玩意儿,他开始担心起来:“哥,你在这屋里装了几只探头?有没有联网?会不会你随时可以监视我?”

    “联网?好主意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真装,我明天起就住办公室,不,租酒店公寓住。不自由,毋宁死。哎,大姐是要起身上楼吗?”

    “别打岔。要么用我选的住家保姆,要么联网监控,你任选一种。两种都不选,明天起你跟我去深圳,我时时刻刻盯紧你,这边的业务全移交田景野打理。要不然,妈总有一天被你气死。”简宏成说话的时候,两眼盯住监视屏,不放过简敏敏的细微举止。

    “哥,你这话就差了。前几年大姐冷血,你被张立新赶出去不能回来,妈要不是有我陪着,早陪爸去了。不信你去问妈,妈最能给我证明。哎,大姐起身了。怎么不是上楼?去厨房干吗?难道她去给咱俩做早餐?哎哟,太阳打西边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简宏图没心机,嘴里叽叽呱呱地为自己辩护,眼睛却追着监视屏,并不知他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。他惊呼起来:“她拿平底锅出来干吗?她学红太狼?”

    简宏成立刻换回严肃表情:“大呼小叫,像个公司老总吗?不用问了,大姐今天一反常态,必定有大事找我。你等下只看别说,别被她抓住你的破绽害我被动。”

    简宏图连忙乖巧得近乎谄媚地道:“我知道,谁要敢欺负我,哥一准豁出命去保护我。大姐也知道她拿你没办法,只有通过对付我,让哥的计划破产。我一定乖乖坐哥后面不说话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一愣,却立即看清弟弟眼睛里闪烁的小诡谲,他便坚持对弟弟展示“面瘫”,以示并不接受弟弟的讨好。简宏图也早知哥哥是百毒不侵,虽然无趣,可也无奈。好在乐子很快送上门来,监控切换到二楼,只见简敏敏抄着平底锅在小小回廊里逡巡一番,便冲一扇门猛砸下去。动作如此刚猛,配着笔挺套装、精致打理的头发和细细的高跟鞋,监控屏里的画面又离奇又滑稽。简宏图忍不住哈一声笑出来。

    这一笑便暴露了行迹,简敏敏循声打开书房的门。见到抓耳挠腮的老三,简敏敏并不觉得奇怪。她惊讶的是见到看着电脑屏幕嘴角挂着一丝讥笑、全然不把她的进门放在眼里的简宏成。简敏敏惊讶地看清电脑屏幕上是监控画面,原来她的一举一动早落在简宏成眼里,恐怕早已被解读到烂。于是,简敏敏进门便大骂“缩头乌龟”四个字,前三个字骂得雷霆万钧,照着简宏图打去,最后一个字不知不觉往下一坠,气若游丝地朝简宏成飘了几步,便折身落地,出师未捷身先死。不到一个回合,简敏敏的气势便被打掉三分。

    简宏成依然不语,简宏图坐在哥哥后面,索性捂住嘴,省得多嘴。简敏敏尴尬地找个位置坐下,审时度势一番,知道自己只能主动开口。于是,她的气势又弱了一分。可她又走不得。她火烧屁股急得要命:“我来……我们简家姐弟三个开个会,商量一下老厂地皮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简敏敏开了个挑逗性十足的头,等简宏成发火,可等半天,只见到简宏图试图拍案而起,却被简宏成按下去。简宏成就是一言不发,甚至脸上表情都没露出一丝愠怒。无奈,简敏敏只得继续道:“张立新准备卖掉老厂地皮,他已经瞒着我接触房地产商。老厂是我们简家的,你们说吧,该怎么办。妈昨天说了,我们简家又不是没饭吃了,绝不能让张立新卖地。”

    “妈这么说了?”简宏成这才回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对,妈是这么说的!”简敏敏终于看到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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